溫竹一坐在地上緩了緩，等覺得好了點，他才看清上前詢問的人，是個年輕男人，淺淺的麥子色皮膚，模樣十分周正。

是今天送板栗餅的外賣員，有兩個小虎牙那個。

“我沒事。”

感受到對方的善意，溫竹一對他露出一個笑來，他的五官輪廓本就生得比一般的男性柔和一些，這麽一笑倒更顯得他年紀很小。

雨點打濕了眼鏡的鏡片，溫竹一拿手指擦了擦又戴上。鏡片後的眼睛澄澈清明，像個小動物似的。他的頭發都濕了，那麽黑，襯得皮膚更白。

有力的手臂將他拉起來，溫竹一站穩了身形，轉頭看了看厲行離開的方向，這麽一會兒的功夫，少年人早就跑得沒影了。

“謝謝。”

溫竹一道過謝就想去追厲行，他實在是不放心。

誰想他正要走就被那個外賣員拉住，雨滴從他的頭盔上滑下來，很快又掉到地上：“我送你去醫院吧。”

“沒關系的，”溫竹一還要去追厲行，便擺了擺手再次道謝，“而且你也沒撞到我，是我自己摔倒的。”

說完沒等外賣員回答，溫竹一已經上了那輛二手本田，他心裏不安又沒有好的辦法，怕厲行學壞了，只暗暗壓了油門。

他想不出厲行一個人能去什麽地方，便回去找那個老房子。這次很快就找到了門牌號，溫竹一用張阿姨給的鑰匙開了門。

裏面沒有開燈，一整個都是陰沈沈泛著潮氣的，讓人覺得不適。溫竹一看了一圈，這才發現床上鼓起了一個長長扁扁的包。

他心下稍安，慢慢走了過去，盡量用平緩的聲音喊他：“厲行。”

沒有回應。

溫竹一把燈打開，腦中不斷組織著措辭。

等走近了他才發現厲行皺了眉躺在床上，屋裏的燈是那種發出白光的燈管，它的光有些刺眼，映出少年人不正常的臉色。

溫竹一把手搭在厲行額頭就被灼熱的溫度燙了燙，他心裏急，連忙去廚房裏燒了一壺熱水。

爬了油汙的熱水壺發出加熱的響聲，溫竹一趕緊把門關嚴。他在被油煙熏黑墻壁的廚房裏站了會兒，轉身把他之前放在門口那個袋子拿進來。

裏面的東西被動過了，藥品和方便面之類的速食還在，那些老式糕點都被吃幹凈了。

溫竹一不由得笑了下。

到底是小孩子，本性不壞的。

他往玻璃杯裏倒好燒開的水，又把那盒感康拿出來放在方形小木凳充當的床頭櫃上。

想著等一會兒準備了吃的，再把厲行叫起來吃藥。

厲行睡著的樣子很安靜，倒不像他醒著，半大狼似的那麽兇狠，就是略顯淩厲的眉皺著，讓人很想伸手給他一點點撫平。

溫竹一拿了濕毛巾敷在他滾燙的額頭上，又站在床邊看了他一會兒。

張阿姨的老房子離菜場不遠，溫竹一輕輕掩上門，小跑著買了小餛飩皮和白豆腐幹，想了想又買了杭州榨菜、紫菜、小蔥還有小蝦米，最後拐到肉攤上稱了十五塊的鮮肉。

張阿姨說厲行懂事，小時候最喜歡吃小餛飩，她頭一次叫他提點具體要求，他就一口氣說了一長串。

要那種薄薄的餛飩皮，不要厚得像豬耳朵的，還要加蔥花，加紫菜，再加一把小蝦米。

溫竹一裹餛飩的時候臉上是帶笑的，養孩子，首先要叫他吃飽，這對他來說反而是最簡單的事情。

以後跟他住一起，厲行想吃什麽他都可以給他做。

厲行又冷又熱終於醒過來，他剛想坐起，後腦勺卻傳來一陣鈍痛，像是被人掄著木棍在腦袋上狠狠來了一下子，嗡嗡的。

聽到屋裏有聲音他立刻就警惕起來，睜開眼，看到滿是油汙的煤氣竈旁站了個年輕的男人。

是溫竹一。

舊襯衫的袖口松松地挽起來，露出一截冷白漂亮的小臂，跟灰暗的房間和墻上的油汙格格不入。

“你來幹什麽？”

厲行一開口嗓子有點啞，他頭還疼著，現在也沒力氣起來趕人，說話也沒之前那麽兇，反而透出點虛弱。

溫竹一沒有立刻回答，他盯著鍋底慢慢滾起的泡泡出神，安靜下來，鍋裏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格外明顯。

溫竹一見水開了，就把小餛飩一只只放到鍋裏，他轉過臉仔細看了厲行的狀態，發現他沒有不悅才露出一個笑來：“給你煮餛飩吃。”

這人的語氣是溫和的，他手裏拿著鍋鏟，從來沒人用的圍裙穿在他身上，兩條系帶勾出細細的腰身，看著特別居家的樣子。

厲行有些別扭地轉過臉，註意到木凳上開冒著熱氣的開水和邊上那板感冒藥，動了動唇，到底沒再說出刻薄的話。

他看了下墻上的鐘，現在已經晚上九點多了，太久沒有吃東西，剛才又睡死過去，現在醒了，胃裏就開始一陣一陣地泛酸。

“餛飩好了。”

溫竹一把小餛飩端出來，碗上熱氣騰騰的，好像屋子裏都沒那麽潮濕寒冷了：“吃完把藥吃了再睡覺。”

他說的那麽自然，就好像家人的叮囑一樣。

厲行看了看溫竹一，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，形容不出來。他這個年紀，對於長相偏柔的男的總是抱有一種說不出的鄙夷。

他很討厭溫竹一的，這人要是在他們班裏，絕對會被罵死娘炮。

要是別人娘了吧唧的他也不會特地去欺負，但是這人，這個人，他就是喜歡不起來。他的惡意表露得十分明顯，可溫竹一好像一點也不介意。

溫竹一很自然地拉開凳子坐下來吃，他把勺子和筷子拿好了，又來喊他：“厲行，不夠還有。”

厲行是真的餓，見溫竹一已經開始吃了，別扭地坐到他對面，沒一會兒就把餛飩吃完了，連湯也喝幹凈。

溫竹一的手藝好，和外面餛飩店的都沒得差。厲行吃了人東西，此刻面對溫竹一倒有些不知所措。

溫竹一那碗餛飩比他淺，他吃的慢，勺子送到唇邊還要吹一吹，他的唇很紅，形狀也漂亮，吃東西的時候偶爾露出一點粉色的舌尖。

厲行莫名有些煩躁，他別扭地移開視線，就聽得溫竹一開口了：“把藥吃了。”

這人說話還用上了長輩的語氣。

其實外婆去世之後他就沒聽到什麽人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了，厲行倒不覺得壞，反正今天這人煮的餛飩他已經吃了，也不差一粒藥的。

他吃了藥，餘光就看見見溫竹一吃完了餛飩，便快步走過去收了碗。

溫竹一被個人影一把搶了碗還楞了楞，反應過來隨即笑出來，溫聲開口：“今天我來洗好了，你先躺下睡會兒，再寫明天要交的作業。”

厲行沒理他，利落地把碗洗幹凈就開始收拾廚房。

溫竹一倚在門邊看他，厲行幹活是一點不拖沓，很快就把臺面收拾立整，跟別的小孩比起來省心不少。

這一點張阿姨倒是沒說錯，厲行還是懂事的。

“明天你搬到我那兒住去。”

溫竹一想到今天班級群裏看到的消息，心裏就十分熨帖。這次期中考試厲行考了班級第二，他仔細看了成績單，就是語文差了點。

厲行很聰明，只要不學壞，以後肯定能有好的前程。

“我那離八中近，”這裏環境實在太差了，也不方便他管，溫竹一便繼續道：“你每天上下學還能快點。”

厲行頭也不回：“不去。”

溫竹一也沒指望他能答應，他算是發現了，這小孩脾氣倔，一直跟他客客氣氣地就聽不進人話，弄得惱了還要刺他幾句，便故意沈下臉來。

“你媽的老房子我要租出去給你交學費和資料費，雖然你媽讓我照看你，我也不能貼錢是吧。”

溫竹一留意著厲行的動作，見他頓了頓便繼續道：“不住我那兒你就去睡大街。”

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咄咄逼人，溫竹一說完心裏還有些局促緊張，臉色漲紅一片。

這麽一來厲行對他的印象肯定更差，但他也沒想到別的辦法。

其實溫竹一這樣說，厲行反倒在心裏松了口氣。老房子租出去還能換點錢，他初中都沒讀完，不可能一直去偷電瓶。

他今天去偷也是臨時起意，要是沒人攔他，他就成了真正的小偷。他也看不起雞鳴狗盜，看不起三，看不起男的在外面花天酒地。

自來水沖到手上有點涼，厲行回過神。有目的才對，這世上哪有人不圖別的，就圖對一個人好。

厲行也沒意識到自己潛意識裏覺得溫竹一對自己好，他把菜板沖幹凈放好，語氣淡淡的：“隨你。”

溫竹一沒想到事情這麽順利，臉上就露出了笑容：“那你這兩天收拾收拾，我明天關了店過來接你。”

這人語氣裏的高興再遲鈍的人都能感受到，厲行有些詫異，居然會有人因為要和他住在一起而高興嗎。

厲行想不明白也懶得想，幹脆繞開溫竹一走到自己房間裏。

溫竹一見他要睡覺了，便適時開口道：“那我走了。”

沒人答應。

溫竹一也不在意，他帶上門前想到什麽，補充道：“桌子上有面包和牛奶，明天早上拿來吃，多的餛飩在保鮮裏。”

聽到關門聲，厲行才從裏面走出來，他在窗邊站著，看溫竹一撐著那把格子傘走遠了。

風把那件舊襯衫吹得鼓起來，黑褲子上面，皮帶掐著他的腰身很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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